遥远的云层像水彩，含着雨滴，渐渐变得厚重，天空未完全被它们遮盖，有风经过的地方，仍然具有不可思议的透明感。
自行车轮胎轧过小路，从一群学生中间穿过，那些学生似乎十五、六岁的年纪，稚嫩的脸颊上还有被痘痘突袭过得痕迹，少年少女们洋溢着笑容，男生将袖口向上挽高，女孩子们穿着长筒袜，已经到了偷偷恋爱的年纪。
他们真耀眼，罗修心想。他坐在掉漆的绿色长椅上，咬在嘴里的香烟徐徐燃烧，像个无所事事的怪人，偷窥着那些不属于他的青春，但罗修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，就在不久之前，而之后的故事略显心酸。
看着某一位对同学窃窃私语的女生，罗修想起了昨晚和申东姬一起沐浴的场景。
他站在淋浴花洒下面，脱掉从父亲那里得到的T恤，首先看到自己右手掌的伤疤，这一道丑陋的疤痕把掌纹都撕裂开了。
然后是小臂上被子弹擦过的皮肤，有点类似裂开的蛋壳，皮肉怎么也恢复不到正常的样子，接着是一条从手肘延伸到肩膀的伤疤，肌肉从这条疤痕中陷了进去，永久性缺失掉了。
最为骇人的创伤出现在罗修胸膛，包括侧腹部和肋骨，若非及时缝合，那晚他已经没命了，胸膛附近这一系列创伤全部来自同一个人的手笔。
何鸦青，长久以来的梦魇，每次对上那个恶棍，罗修总是败多胜少，他是个狠角色，像头徘徊在世间的恶魔。
轮到申东姬解开浴衣，少女显得十分害羞，虽然在罗修面前已经没啥秘密可言，然而当着他的面这样做，难免会觉得羞涩。
“你还是闭上眼睛吧。”申东姬央求道。
罗修乖乖照做了，一只手搭在淋浴器的开关处，他催促道：“最好快点，我都有点冷了。”
“唉，非要这样吗？你父母都在外面呢……”
“拿出你的诚意啊，当着他们的面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没错，罗修和申东姬的恋人关系已经得到父母肯定，有什么理由拒绝呢？未来的儿子，穿越数百年时空，回到尚未被领蜂集团主宰的世界。
“好了……你睁开眼睛吧。”
听到少女的声音，罗修深吸一口气，算是目睹到了她的身体。
“我也不怎么样。”申东姬很少露出这样丧失自信的表情。
“……”
像是在端详一件艺术品，罗修不觉看得入神了。申东姬的皮肤不如想象得那般水嫩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腹部的肌肉线条，每一处笔直的疤痕和卷曲的烧伤，全部都是她殊死斗争过的证据，她像曾被包裹在茧内的蝴蝶，每一次最原始的挣扎都令她痛不欲生。
肩膀以下，呈现在背后的疤痕，那并非任何耻辱。申东姬未曾逃避战斗，只是无法防备来自身后的偷袭，她翻转手腕，让迅捷剑刺破敌人的脖子，尖叫着，贯穿敌人的心脏，粘在血肉和骨头上的衣服，被血和眼泪弄脏的脸颊，她就是这样活过来的。
掰下开关，冷水冲刷着两个人的身体，虽然不能洗净那些残忍的记忆，但他们也不会为此发抖了，只要抱紧对方，在害怕的时候大声喊出来，让彼此知道，对方就在身边。
头发被淋湿的少女，眼神变得异常温柔，罗修抚摸着她的脸颊，内心不再迷茫。
“咱们不回去了。”罗修告诉她，“不去找时间机器，也不管那个散发腐烂味道的城市，咱们留下来，在我父母身边。”
如果此刻申东姬手里还握着那支剑，也许会拒绝罗修的提议，她会唾弃罗修，骂他是个懦夫，可少女最终还是不能违背内心，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劝说她。
“天呐……”申东姬发出呜咽声，但是眼泪很快被冷水洗掉了。
她爱罗修，她想留在罗修身边，除此之外的事情，根本没法进行思考了。
“不要开灯。”
沐浴过后，申东姬躺在床上，用被子将自己藏起来。
听从了少女的要求，罗修默默躺在她身边。
“你的武器呢？”为了打破沉默，罗修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。
“放在外面了。”
申东姬没有说谎，自她成为战士以来，从未离开过配剑，那把剑与她寝食相伴，从未远离过她，可是最近却找不到练习剑术的理由。
他们不再说话，却谁都没睡着。罗修双手垫在头后，凝望着黑暗的天花板，申东姬侧身躺着，背对罗修。
“申东姬……”低沉的声音从罗修喉咙中发出来。
“嗯？”
少女轻轻扭过身体，掀起清香的气味。
“我们结婚吧。”
没有一秒钟犹豫或迟疑，少女像是条件反射地答应了。
“嗯。”
回想着昨晚求婚的过程，坐在长椅上的罗修忍不住露出笑意。
将香烟丢进咖啡杯里熄灭，再把它们一起放进垃圾桶，罗修站起身子，用力活动僵硬的身体，妈妈在叫他了。
公园的中心是一颗百年古树，新娘早已在树下等着他。
罗修为此换上了正装，丝毫未见羞涩，步履沉稳地迈向自己的新娘，草地倒映着树荫，微风拂面，即使片刻的幸福，罗修也有充足的理由接受。
他亲手为申东姬戴上由藤枝编成的花环。
没有神父，罗修的亲生父母是他们的证婚人。
母亲牵起申东姬的手，她问这个女孩：“你是否愿意和眼前这位男子结为夫妻，无论疾病、贫穷、灾祸，任何其他理由，都爱他，照顾他，尊重他，接纳他，永远对他忠贞不渝，唯有死亡才能将你们分离。”
申东姬轻轻抚摸头顶的花环，她没有说出那句我愿意。
“死亡不能将我们分离。”少女如此回答道。“就算下地狱，我也与他同行。”
接过申东姬递来的手，罗修深深亲吻她的手指。
那是凌晨从天空降下的彗星，是伊蒂丝女仆装的裙摆，是菱美脸上倔强的笑容——
“你变得自由了吗？”
将新娘紧紧拥入怀中，罗修在她耳边轻语道。
他最终确信了，发生在少女身上的苦难终于走到尽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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